第四十六章.天涯海角

　　夜晚。
　　漆黑一片。
　　陌辰汀逆光走来，冷幽的月光从他身后散射而出。
　　剑眉微皱，他的脚步顿了顿。
　　“怎么这么黑？”
　　一个傀儡自暗影处嗒嗒跪下，“夫人，不让点灯。”
　　他的眉头更深一层，挥挥手，傀儡退下，房间里突然亮如白昼。
　　榻上的那个人影似乎在发抖。
　　冷？还是做噩梦？
　　他觑一眼地上正燃着的小火盆，踱到榻前，坐下。
　　抬手，覆上她的额头。
　　全是冰凉的冷汗。
　　地上的火盆烧的正旺，她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这么紧，发出来的却全是冷汗。
　　墨蓝的流光冷寂下来。
　　她这样，会生病的。
　　“陌辰汀……”
　　“唔？”
　　陌辰汀下意识地回应，榻上的人儿还是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小小的裹成一团儿，正在瑟瑟发抖。
　　“陌辰汀……”
　　她在做梦，梦里还在叫他，这让他十分受用。
　　“我在。”
　　也不知她听不听得到，他还是低声回应一句。
　　“冷、冷！”
　　榻上的人越缩越紧，似乎想把自己缩成一点，缩到消失不见。
　　陌辰汀迟疑一下。
　　上前，将她轻轻揽进怀里。
　　墨蓝的冰雾化而为水。
　　怀里的人儿原本的紧绷身躯也渐渐软暖下来，可惜只是暖了那么一小会儿，她偏偏头，身子惊得一震。
　　“霁昀，霁昀！云销雨霁……”
　　身后的那人一僵，前天他把她抱回来时，她也是这样喃喃。
　　霁昀怎么了？他们下山的三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把茂陵叫上来陪她也没能治好她的心病吗？
　　墨蓝的冰眸掺杂了几丝怒火，他有些懊恼，却不明白自己懊恼什么。
　　“不是我的，都不是我的，不是……”
　　怀里的人儿不安地摇头，她的手慌乱地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往虚空中乱抓。
　　“什么不是你的？”
　　“不是，都不是。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珞薇害怕地缩进他的怀抱。
　　这个怀抱很冷，可是她更冷！
　　和她的冷比起来，这个怀抱是她祈求上天得来的温暖，她惊慌失措地想要索取更多，她害怕失去所以拼命地索求更多！
　　“谁不要你？”
　　“……都不要我了，全都不要我了！”
　　陌辰汀薄唇抿了抿。
　　“没有人不要你。”
　　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所以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是那样的笨拙别扭。
　　“不要我，都不要我……”
　　陌辰汀是何许人也？他知道自己言语无法说服她，就用行动使她明白。
　　他两手在她腰前箍住，紧紧地抱着她，深深地抱着她，紧得他要把她勒进骨髓里，深得他要将她融为一体！
　　这样让人窒息的怀抱！
　　可也正是这样的力道，这样的炽热，让珞薇那颗被噩梦魇住的心，在黑暗的深渊中越坠越深的心，在冰冷的虚无中害怕地不想动的心，有了一丝别样的感觉——
　　这是谁？
　　异样的感觉，那样霸道，却又透出了丝丝温暖。
　　那样强大的力道，她意识如此混沌都能感觉得到，像是舍不得她离开一步，像是要把她紧紧勒进那人的血肉里！
　　她似乎还听见了浑厚有力的心跳。
　　“你不是没人要的。”
　　低哑的声音。
　　她听过吗？
　　他说她不是没人要的，这让她寂灭的心又重新跳动了一下。
　　那颗深坠黑暗的心，那颗要被藤蔓拉进地低深埋的心，那颗冷地不想动的心，因为他这样让人窒息的拥抱，突然，剧烈地跳动一下！
　　“不准离开！听到没有！”
　　狠狠地跳动一下！
　　喑哑的声音在低喝，带着某种别扭的生涩。
　　轰然间，有什么炸裂了！
　　火焰疯狂地燃烧，照亮了寂灭的黑暗！像是要把黑夜照得亮比白昼！
　　那根死死缠绕的藤蔓被火烧断，烧得连灰也不剩！
　　她的心腾腾向上跃动。
　　上面有她向往的光明。
　　听着耳边那强有力的心跳，她的心澎湃地跃动！
　　她不是没人要的，她不是。
　　有人需要她，这样强烈地需要，像是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会把她抢回来。
　　他说，她不准离开！
　　她也是被需要的呢！有人需要她……
　　她的心跟随着耳边那浑厚的心跳，跟随着它的旋律，它的节拍，跃动，飞舞……
　　……
　　呼吸间有浓浓的鼻音。
　　小小的人软软地赖在他怀里，像只耍赖的懒猫。
　　她的眉头有些不习惯地皱起，她的头又不安分地动了动，眼睛埋进他的怀里边。
　　太亮了，她眼睛不舒服。
　　室内骤然寂灭，深邃的黑暗席卷而来。
　　她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干脆整个人都窝进他怀里。
　　耳边，是他浅浅的低笑声。
　　……
　　“她怎么了？”
　　胤轩嘴角微微抽搐，看着对面那个茫然呆滞的红衣女子。
　　“三天前她昏倒在海面上，醒来就这样了。”
　　陌辰汀随手摘个蟠桃给她，珞薇呆滞地看他一眼，木然地接过，木然地啃。
　　十里绯红的桃花林，花开灼灼，其叶蓁蓁，千年不衰，万世不灭。桃树下，那一袭水红衣衫和绚烂的桃花相得益彰，更衬得白玉般的肌肤隐有光泽流动，人面桃花相映红，灿如烟霞的桃树下，那怔怔失神的女子，美得让人心醉。
　　两名男子同时微怔。
　　胤轩最先反应过来，他低咳一声，“怎么会昏倒在海面上？她可还受了什么伤？你有没有找人看过？”
　　“看过了，她受了一些内伤，但并无大碍。”
　　珞薇吃得毫无形象，更准确的说她只是机械地在做嘴部运动，小小的嘴巴里塞得满满的，陌辰汀皱皱眉，不自觉替她拭去嘴角残渣。
　　“那你就由她这样？你不觉得她现在很不正常吗？”
　　胤轩不太适意地看他面前这幅貌似和谐的画面，主人公陌辰汀似乎还很受用的模样。
　　“你难道看不出这是心病吗？”陌辰汀挑眉，声音不觉轻柔了些，“我带她过来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过。”
　　阳光透过灿烈的桃花洒下来，他俊冷的脸上染上了丝丝的红光，看上去比平日多了些人情味儿。
　　胤轩怔怔打量他，这还是那个淡漠冷血的陌辰汀吗？
　　“你有办法？”
　　“如果我没猜错，这和南海有关。”陌辰汀淡淡地开口，墨蓝的眼眸变得深邃，他的脸再次结上一层冰霜，冷得连阳光都不敢再靠近他。
　　胤轩叹口气，这才是陌辰汀。
　　“她都知道了？”
　　墨蓝的眼眸微沉，“也许，不尽然。”
　　胤轩再次叹气，他有些悲戚地看着陌辰汀，“你预备怎么办？”
　　陌辰汀双手负立，神情漠然地看向前方，“治病。”
　　胤轩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陌辰汀甚至懒得再觑他一眼。
　　“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本事？”
　　有仙童进来，低声跟胤轩说了什么。
　　胤轩偷偷瞄一眼陌辰汀，挥退仙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们随便走走，走累了就去宸华宫歇歇，会有人服侍的。”
　　“知道。”陌辰汀不耐烦地开口。
　　胤轩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我放在太师椅后面的小木箱你不许动！”
　　陌辰汀墨蓝的眼眸亮了下。
　　胤轩突然反应过来，他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随即跳着说，“我去去就回，你不准宸华宫，等我回来！”
　　胤轩一溜烟没影儿了。
　　只是，九重天上的景致再秀美如画，也太过一成不变，他几百年看来看去早看腻了，还不如他断合顶上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来得有滋有味呢！
　　是以，才走了没几步，陌辰汀就带着珞薇直奔宸华宫——胤轩天天待着的地方。
　　太师椅，小木箱。
　　陌辰汀挑挑眉，勾勾唇，他的的确确是随意那么一瞅，信手那么一翻，然后这瓶不知被胤轩雪藏了多久的绝世佳酿就到了他手中。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珞薇是被吓清醒的。
　　依稀记得她好像跟陌辰汀去了什么地方，好像见到了胤轩，好像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之后她又被拉着天上地下一通乱飞。
　　“啊！！！”
　　珞薇惊声尖叫，因为她一回神突然发现自己正以贴近地平线的角度在天上横飞！
　　“这是哪里？”
　　珞薇第一反应是该不会自己迷迷糊糊地冲撞了什么人被一脚踹天上了吧？
　　“救命啊！”
　　耳边的风呼呼地灌，谁能体会到那种在虚空中什么都抓不到，明知自己会掉下去却又死活不掉搞不清到底什么时候掉下去的提心吊胆啊！
　　“安静。”
　　后面传来低喃，似梦呓轻柔。
　　大风呼呼地拍打她的头，她的头发张牙舞爪，群魔乱舞般地贴在她脸上，飞进她呼叫的嘴里。即使风这么大，她还是闻到了酒香味。
　　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珞薇本能地呼喊：“鹤九！你干嘛！”
　　珞薇在大脑中仔细搜索记忆，她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跟鹤九在天上啊！
　　“清醒了？”
　　身后传来低笑。
　　然后珞薇感觉自己横着的身子一空，急速下坠！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珞薇在心里狂嚎，他们现在有多高，掉下去会不会碎成渣渣啊！
　　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偏偏还有个绳子在把他们死命往下拉一样，珞薇喝了几口大风，胡乱地抓一切她可以抓到的东西。
　　右手向后摸到滑滑的锦缎，珞薇恶狠狠一拽，身后那人一时没提防往她背后一扑。
　　吃吃低笑。
　　珞薇咬牙切齿，“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要被摔死了啊！你想死不要紧，你别拉着我呀！”
　　“你不想死？”
　　珞薇一怔。
　　他们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砸下去！
　　是砸！
　　“啊！我怕！”
　　那人低低一笑，旋即珞薇感觉到一只大手揽上她的腰，他们下坠的速度越来越慢，然后渐渐在空中直立起来，稳稳地漂浮。
　　“咦？”
　　珞薇踩了踩，这才发现自己脚底下原来还有东西。
　　“我们在剑上？你刚刚是在御剑？”
　　“唔……好像是的。”
　　珞薇眉毛抖了抖，好像？他们刚刚那样横飞，脚底下还踩着剑？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珞薇身子向被什么压着一样向右倾倒，一直倒一直倒，一直躺了下去！
　　这是什么样的邪功，这御剑的能力也太出神入化了吧！
　　珞薇这厢还没想完，他们在虚空中高度不变，身子继续往下一转——倒立了！
　　“啊！！！你干什么！会死人的！”
　　珞薇现在头朝地，脚根本不能算踩的，就是那破剑贴在她脚底！
　　身后那人吃吃地笑，带着酒气，“好玩吗？”
　　“不好玩！”
　　珞薇扭动着身子，大手却紧箍着她，另一只也从后面覆上了她的眼。
　　她的世界全黑了。
　　“嘘……”
　　梦呓一般，带着醉意的诱惑。
　　呼呼的大风没有了，世界一片寂静，珞薇甚至能听见身后奔腾的心跳。
　　刚刚被大风拍打得有些麻木的脸忽然变得滚烫。
　　“这里是天涯海角。”
　　珞薇身子一震！
　　“别胡说八道！”
　　那人低笑。
　　珞薇扭动地身子，就算会掉下去也还是想挣脱他的禁锢。
　　“你再不放我咬你了啊！”
　　“呵呵！”那人似是在苦笑，“咬吧，反正你也咬了好几次了。”
　　珞薇拿他没了辙。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织成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