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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言建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洛封脸上的异色，马上明白了什么，微笑道：“悬赏完成了？”
“嗯。”洛封看向他，反应算不上强烈，但语气的细微变化还是将他放松下来的心情暴露无遗。
“恭喜了。”韩言建笑道。
“多谢。”
“我说了，是我该谢谢洛先生你。”
“大家各取所需而已，你谢你的，我谢我的。”
洛封摇了摇头，起身朝向了出现在自己一侧的那道光门。
这光门，洛封看着眼熟，像极了之前他被喀嚓嚓一脚踹进去的那一扇。
“对了……既然韩Sir你现在已经当上了鬼卒，那你能知道那些人之后的命运吗？”
走到光门前，洛封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了韩言建。
韩言建闻言，眉峰微动，看着他，确认般问了一声：“那些人？”
洛封不说话地和韩言建隔空对视，片刻后，才吸了口气：“好吧……李佩心！”
“你知道李佩心之后会怎么样吗？我的任务完成了没错，但她到底有没有把录像交给警方还是一个未知数。”洛封的口吻认真了起来。
“洛先生你问我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合适吧？”话是这么说，韩言建的嘴角却仍然挂着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叫人琢磨不透他此时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会这么说，仅仅是因为好奇而已。就当是我做记者的职业病犯了吧，记者的好奇心一旦起来，不把事情弄清楚，会连觉都睡不着的。而我相信韩Sir你应该比我更加好奇这件事吧？如果你有能力的话，你不可能不去查。”
韩言建被洛封这话也说得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微微苦笑，“有时候，我真觉得洛先生你当记者有点屈才了。”
“我可不想当警察。”
迎着韩言建抬头看来的视线，洛封很是平静地说道：“我不算是好人。我能给予别人的善心顶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而且这还要看我当时的心情怎么样。所以我当不了警察，当了也不会是一个好警察。”
“谁又知道什么是好警察，什么是坏警察？我当了十年的卧底，我也不知道。”
韩言建直起身，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接着就看向洛封，轻声道：“佩心没有自首，但她把那些录像匿名寄给了警方。”
“嗯？”洛封下意识感到意外，“可她不是——”
“我们都被她骗了。”
韩言建脸上露出了一抹复杂而感慨的浅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她可从来没跟我们说过，那些录像里面，有拍到她本人。”
洛封一愣，紧跟着，也恍然失笑。
他的双手在不经意间，完全垂了下来，好像心里面因为什么而松了口气，嘴中自语道：“还真狡猾……”
“对，我们太小看她了。即便没有我们，她也是和唐琛周旋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她其实不需要我们去担心她。”
跟着附和了两句，韩言建又顿了顿，还是补充道：“就是……她的手废了。”
洛封立即惊讶地看去。
“其实也不能说废了，就是以后再想握住手术刀有点困难了。她最后，似乎想把我……不对，把你的尸体带去手术室，想要救活你，结果自己先因为失血晕倒在了半路。经过治疗，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韩言建也站了起来，对洛封颇为轻松地笑笑，“以后，她得换种活法了。手术台是上不了了，倒是可以转去内科坐坐办公室。”
洛封若有所思，喃喃道：“这也不错……”
“对……这也不错。”韩言建点头，“至少，比她以前好多了。”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洛封突然又开口说了一句。
原本也像是要转身离开的韩言建回过头来看他。
洛封稍一犹豫，还是问道：“在天台的时候，你对自己开的那一枪，理由到底是什么？”
这话一说出口，洛封就敏锐地观察到韩言建脸上的神情产生了一些轻微的变化。
他似是讶然地看着洛封，显然没有料到洛封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虽然我跟李佩心说，你自杀是想让她自己去选择未来的道路，但那不过是我的解释而已。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为了顺利完成任务而故意进行美化后的说辞。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我并不清楚。在你击倒刘信明后，不到两秒的时间内，就对自己开了枪，我在想，你应该不可能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就想到那么多吧？”
韩言建把手插进了兜里，道：“有时候，人的决心不一定就是因为临时的决定，也有可能是以前长期的思考累积在脑子里，最后靠着一个简单的契机促成。”
“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前就有想过要自杀？”洛封问。
“对。”韩言建轻描淡写地一颔首，仿佛他和洛封正在谈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那你想要自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洛封又问。
“你提到的两个理由，其实都有。”韩言建解释着：“知道了佩心手上有可以证明唐琛犯罪的证据后，我就一直很苦恼。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向上头报告这件事，以佩心的个性，她也绝对不会轻易拿出那些录像的。所以，我一方面想着，一定要抓住唐琛才行，另一方面又在想，不如自己就这么放手好了。”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你就想着要自杀？”
“嗯，没错。”韩言建坦然自若地应道。
“没有其他原因了吗？”洛封眯了眯双眼：“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必对我隐瞒什么，就当是为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难道对我这个外人，也没办法说实话吗？”
言下之意，明显是不信韩言建的说法。
这下子，韩言建不再吭声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洛封，半晌后，才如释重负地一笑。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过既然你想知道，反正这件事今后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那我就跟你直说好了。”
洛封不由皱了皱眉，他觉得韩言建的说法有些奇怪。
不会有人知道？如果这话里的“人”不是名词而是单纯的代词的话，那韩言建自己呢？他自己不是也知道吗？
“答案是——”
没等洛封想太久，韩言建的声音就把他的注意力给勾了回来。
面对洛封投来的目光，韩言建脸上露出了一个奇特的笑容，看上去有点释然，又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
“我那时候，就是想自杀了。”
登时，洛封怔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忙问道。
“字面意思。”
韩言建转身，走向了茶室中他来时的那道门。
“诱导佩心为我报仇，去举发唐琛，或者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佩心自己之类的想法，我以前，就是在我自杀之前，确实都有想过。我没办法否认，在天台上，我对自己举枪的理由，确实有这些因素在里面。不过……一个人要自杀，又哪来那么多外因。可以说，洛先生你分析出来的那些理由都是诱使的因素，但我自杀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我想自杀了，仅此而已。”
“可这为什么？一个人想要自杀，总得有个明确的理由吧？不是因为唐琛他们，那是因为什么？”
洛封从背后传来的不解询问令韩言建放到门把上的手停了停。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静了几秒后，毫无征兆地向洛封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洛先生，在你看来，‘同行计划’怎么样？”
这个问题，洛封乍听之下，没能反应过来，他皱眉盯着韩言建的背影，问道：“韩Sir，你想说什么？”
“我问你，你觉得‘同行计划’，是一次优秀的反黑行动吗？”
韩言建低下声的话音传来。
这时，洛封似乎总算会意了什么，他再次微怔了一下，旋即眼神略微复杂地看着韩言建，口中迟疑地回答道：“我觉得，‘同行计划’远超过我以前见识过的那些卧底计划，构思很巧妙……”
“对。可能它是一个构思不错的卧底计划，但是……”
韩言建回头望向洛封，脸上神色莫名，说出了一句让人吃惊的话来：
“作为警方的反黑行动来说，‘同行计划’却是一次彻底失败的行动！”
洛封的嘴当即动了动，可还是欲言又止，没能说出什么。
“十年了。最初的时候我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计划。”
“结果确实，‘同行计划’就构思而言，没有问题。但是我却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同行计划’到底适不适合用在鬼王党身上。”
“洛先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人被摘取器官后残缺的尸体。但我见过！”
“当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唐琛的人把一个他们口中所谓‘货源’的人推进手术室，再把肚子被完全剖开的尸体丢到炉子里焚化后，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韩言建抬起手，十分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洛封注意到，他的眼眶不知何时泛起了红。
“我自作聪明，我自以为高明，‘同行计划’的一切都很完善，可我唯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这个计划需要时间！可是！同样的时间，我们警察等得起！唐琛等得起！那些被鬼王党迫害的人……他们却等不起！”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一直用这是对付鬼王党唯一的办法，否则我们抓不住唐琛他们之类的理由来欺骗自己，来搪塞自己的内心。”
“可事实上，我每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鬼王党杀害后，我就感觉自己的警徽被人扯下来，然后狠狠砸到了我自己的脸上！”
“生疼！”
“可我不算什么！那些被害者，他们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我一直想学我爸一样，我一直想当一个好警察！但什么是好警察？”
“一个眼睁睁看着市民被人残害、被人抛尸的警察就是好警察吗？”
“我也想过干脆拿把枪，把唐琛做掉算了！”
“可是，不行啊……”
“黑暗是一团不断蠕动生长的根须，你永远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又悄然滋生！如果我一时冲动，那么也许我没能抓住的那些人，他们会建立起第二个鬼王党，第三个！第四个！”
“想着未来，还是想着现在。我从来不知道选择如此困难。”
“十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唐琛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我度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甚至经常在想，要是当初我没有执行‘同行计划’，而是采用了更为简单直接的方案。那些无辜的被害者，是不是就会少很多？”
“我是一名警察，但警察的正义，有时也有可能是他的‘罪恶’！”
“我目睹了一切，我感觉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我心里也沾满了鲜血，所以我也不是好人！”
“就这么看着别人被杀害，却什么事情都没做的人，怎么能说是好人？”
“有时候我甚至明知道有些人会死！但因为什么狗屁的大局为重！我只能看着唐琛的人行动……”
话说到这，韩言建淡然的表面已被他自己彻底撕下，他的双眼变得一片赤红，他的话让洛封无言以对，更没想过要说一些虚伪的劝慰。
因为，不管再怎么样，至少在韩言建眼里，那十年里，逝去的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
单这一点，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所以洛先生你问我为什么自杀，这就是我自杀的理由。”
韩言建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脸上的激动之色慢慢平复，可渐趋低沉的模样，却好像让人感受到了一份比之前还要凝重的悲痛。
“在我看来，我也是一名罪人。”
“唐琛被法律所裁决，就轮到我自己裁决我自己了。或者这个顺序交换一下，我先裁决自己，法律再裁决唐琛。”
“我爱佩心，但我没办法原谅我。我没办法容许自己无视她曾帮助唐琛犯下的罪行。”
“所以我当时潜意识里的想法也许并没有洛先生你修饰得那么美好。”
“我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逼迫佩心去举发唐琛。”
“另一方面，我真的累了，我想死了。”
“庆幸的是，我死了之后，‘同行计划’里的隐患也都被清除了。”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洛先生你。你帮我料理好了身后事，让我可以放下心，抛掉这一切。”
言及至此，就无需再多赘言了。
韩言建做了个深呼吸，他眼眶发红，对洛封重新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
“现在，洛先生明白了吗？”
洛封一语不发地盯着他，几秒后，默然颔首，接着目光又忽然转向了木桌上那两个空空如也的茶杯，问道：“这茶，到底是什么？”
洛封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韩言建在听后，脸上的笑容，却似乎愈发灿烂起来。
他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个洛封非常熟悉的名字：“孟婆汤。”
“你——”
“只有我喝的，才是孟婆汤。你喝的，的确是茶。龙蜒茶。”
不等洛封再说什么，韩言建就抬手打断了他，微笑着说道：“传言地府奈何桥边，有神孟婆，手烹一碗茶汤，可尝人间滋味。但实际上，既要忘却前尘，什么滋味都没有，什么滋味都尝不到，这才是真的。地府使者，永堕无间，没有前生，没有来世，所以我趁着我这一世最后的一点时间，特地赶来见你，谢你了我遗憾。从此之后，自你我走出这道门，再相见，我们便不相识。”
听了韩言建这番话，洛封就怔怔地看着他。
良久无言。
最终，他才徐徐吐了口气，释然地笑了笑，对韩言建示意地点点头。
韩言建见况，亦笑着颔首回礼。
随后，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转身，走进了属于了自己的那道门里。
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
人声落下，满室阒然。
随着香炉上那根黑香的最后一截飘散在空中，桌上的两只茶盏也被冥冥中的某只手给收走了一般，凭空消失不见……
“嗯。”洛封看向他，反应算不上强烈，但语气的细微变化还是将他放松下来的心情暴露无遗。
“恭喜了。”韩言建笑道。
“多谢。”
“我说了，是我该谢谢洛先生你。”
“大家各取所需而已，你谢你的，我谢我的。”
洛封摇了摇头，起身朝向了出现在自己一侧的那道光门。
这光门，洛封看着眼熟，像极了之前他被喀嚓嚓一脚踹进去的那一扇。
“对了……既然韩Sir你现在已经当上了鬼卒，那你能知道那些人之后的命运吗？”
走到光门前，洛封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了韩言建。
韩言建闻言，眉峰微动，看着他，确认般问了一声：“那些人？”
洛封不说话地和韩言建隔空对视，片刻后，才吸了口气：“好吧……李佩心！”
“你知道李佩心之后会怎么样吗？我的任务完成了没错，但她到底有没有把录像交给警方还是一个未知数。”洛封的口吻认真了起来。
“洛先生你问我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合适吧？”话是这么说，韩言建的嘴角却仍然挂着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叫人琢磨不透他此时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会这么说，仅仅是因为好奇而已。就当是我做记者的职业病犯了吧，记者的好奇心一旦起来，不把事情弄清楚，会连觉都睡不着的。而我相信韩Sir你应该比我更加好奇这件事吧？如果你有能力的话，你不可能不去查。”
韩言建被洛封这话也说得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微微苦笑，“有时候，我真觉得洛先生你当记者有点屈才了。”
“我可不想当警察。”
迎着韩言建抬头看来的视线，洛封很是平静地说道：“我不算是好人。我能给予别人的善心顶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而且这还要看我当时的心情怎么样。所以我当不了警察，当了也不会是一个好警察。”
“谁又知道什么是好警察，什么是坏警察？我当了十年的卧底，我也不知道。”
韩言建直起身，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接着就看向洛封，轻声道：“佩心没有自首，但她把那些录像匿名寄给了警方。”
“嗯？”洛封下意识感到意外，“可她不是——”
“我们都被她骗了。”
韩言建脸上露出了一抹复杂而感慨的浅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她可从来没跟我们说过，那些录像里面，有拍到她本人。”
洛封一愣，紧跟着，也恍然失笑。
他的双手在不经意间，完全垂了下来，好像心里面因为什么而松了口气，嘴中自语道：“还真狡猾……”
“对，我们太小看她了。即便没有我们，她也是和唐琛周旋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她其实不需要我们去担心她。”
跟着附和了两句，韩言建又顿了顿，还是补充道：“就是……她的手废了。”
洛封立即惊讶地看去。
“其实也不能说废了，就是以后再想握住手术刀有点困难了。她最后，似乎想把我……不对，把你的尸体带去手术室，想要救活你，结果自己先因为失血晕倒在了半路。经过治疗，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韩言建也站了起来，对洛封颇为轻松地笑笑，“以后，她得换种活法了。手术台是上不了了，倒是可以转去内科坐坐办公室。”
洛封若有所思，喃喃道：“这也不错……”
“对……这也不错。”韩言建点头，“至少，比她以前好多了。”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洛封突然又开口说了一句。
原本也像是要转身离开的韩言建回过头来看他。
洛封稍一犹豫，还是问道：“在天台的时候，你对自己开的那一枪，理由到底是什么？”
这话一说出口，洛封就敏锐地观察到韩言建脸上的神情产生了一些轻微的变化。
他似是讶然地看着洛封，显然没有料到洛封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虽然我跟李佩心说，你自杀是想让她自己去选择未来的道路，但那不过是我的解释而已。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为了顺利完成任务而故意进行美化后的说辞。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我并不清楚。在你击倒刘信明后，不到两秒的时间内，就对自己开了枪，我在想，你应该不可能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就想到那么多吧？”
韩言建把手插进了兜里，道：“有时候，人的决心不一定就是因为临时的决定，也有可能是以前长期的思考累积在脑子里，最后靠着一个简单的契机促成。”
“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前就有想过要自杀？”洛封问。
“对。”韩言建轻描淡写地一颔首，仿佛他和洛封正在谈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那你想要自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洛封又问。
“你提到的两个理由，其实都有。”韩言建解释着：“知道了佩心手上有可以证明唐琛犯罪的证据后，我就一直很苦恼。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向上头报告这件事，以佩心的个性，她也绝对不会轻易拿出那些录像的。所以，我一方面想着，一定要抓住唐琛才行，另一方面又在想，不如自己就这么放手好了。”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你就想着要自杀？”
“嗯，没错。”韩言建坦然自若地应道。
“没有其他原因了吗？”洛封眯了眯双眼：“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必对我隐瞒什么，就当是为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难道对我这个外人，也没办法说实话吗？”
言下之意，明显是不信韩言建的说法。
这下子，韩言建不再吭声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洛封，半晌后，才如释重负地一笑。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过既然你想知道，反正这件事今后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那我就跟你直说好了。”
洛封不由皱了皱眉，他觉得韩言建的说法有些奇怪。
不会有人知道？如果这话里的“人”不是名词而是单纯的代词的话，那韩言建自己呢？他自己不是也知道吗？
“答案是——”
没等洛封想太久，韩言建的声音就把他的注意力给勾了回来。
面对洛封投来的目光，韩言建脸上露出了一个奇特的笑容，看上去有点释然，又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
“我那时候，就是想自杀了。”
登时，洛封怔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忙问道。
“字面意思。”
韩言建转身，走向了茶室中他来时的那道门。
“诱导佩心为我报仇，去举发唐琛，或者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佩心自己之类的想法，我以前，就是在我自杀之前，确实都有想过。我没办法否认，在天台上，我对自己举枪的理由，确实有这些因素在里面。不过……一个人要自杀，又哪来那么多外因。可以说，洛先生你分析出来的那些理由都是诱使的因素，但我自杀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我想自杀了，仅此而已。”
“可这为什么？一个人想要自杀，总得有个明确的理由吧？不是因为唐琛他们，那是因为什么？”
洛封从背后传来的不解询问令韩言建放到门把上的手停了停。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静了几秒后，毫无征兆地向洛封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洛先生，在你看来，‘同行计划’怎么样？”
这个问题，洛封乍听之下，没能反应过来，他皱眉盯着韩言建的背影，问道：“韩Sir，你想说什么？”
“我问你，你觉得‘同行计划’，是一次优秀的反黑行动吗？”
韩言建低下声的话音传来。
这时，洛封似乎总算会意了什么，他再次微怔了一下，旋即眼神略微复杂地看着韩言建，口中迟疑地回答道：“我觉得，‘同行计划’远超过我以前见识过的那些卧底计划，构思很巧妙……”
“对。可能它是一个构思不错的卧底计划，但是……”
韩言建回头望向洛封，脸上神色莫名，说出了一句让人吃惊的话来：
“作为警方的反黑行动来说，‘同行计划’却是一次彻底失败的行动！”
洛封的嘴当即动了动，可还是欲言又止，没能说出什么。
“十年了。最初的时候我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计划。”
“结果确实，‘同行计划’就构思而言，没有问题。但是我却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同行计划’到底适不适合用在鬼王党身上。”
“洛先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人被摘取器官后残缺的尸体。但我见过！”
“当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唐琛的人把一个他们口中所谓‘货源’的人推进手术室，再把肚子被完全剖开的尸体丢到炉子里焚化后，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韩言建抬起手，十分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洛封注意到，他的眼眶不知何时泛起了红。
“我自作聪明，我自以为高明，‘同行计划’的一切都很完善，可我唯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这个计划需要时间！可是！同样的时间，我们警察等得起！唐琛等得起！那些被鬼王党迫害的人……他们却等不起！”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一直用这是对付鬼王党唯一的办法，否则我们抓不住唐琛他们之类的理由来欺骗自己，来搪塞自己的内心。”
“可事实上，我每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鬼王党杀害后，我就感觉自己的警徽被人扯下来，然后狠狠砸到了我自己的脸上！”
“生疼！”
“可我不算什么！那些被害者，他们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我一直想学我爸一样，我一直想当一个好警察！但什么是好警察？”
“一个眼睁睁看着市民被人残害、被人抛尸的警察就是好警察吗？”
“我也想过干脆拿把枪，把唐琛做掉算了！”
“可是，不行啊……”
“黑暗是一团不断蠕动生长的根须，你永远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又悄然滋生！如果我一时冲动，那么也许我没能抓住的那些人，他们会建立起第二个鬼王党，第三个！第四个！”
“想着未来，还是想着现在。我从来不知道选择如此困难。”
“十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唐琛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我度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甚至经常在想，要是当初我没有执行‘同行计划’，而是采用了更为简单直接的方案。那些无辜的被害者，是不是就会少很多？”
“我是一名警察，但警察的正义，有时也有可能是他的‘罪恶’！”
“我目睹了一切，我感觉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我心里也沾满了鲜血，所以我也不是好人！”
“就这么看着别人被杀害，却什么事情都没做的人，怎么能说是好人？”
“有时候我甚至明知道有些人会死！但因为什么狗屁的大局为重！我只能看着唐琛的人行动……”
话说到这，韩言建淡然的表面已被他自己彻底撕下，他的双眼变得一片赤红，他的话让洛封无言以对，更没想过要说一些虚伪的劝慰。
因为，不管再怎么样，至少在韩言建眼里，那十年里，逝去的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
单这一点，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所以洛先生你问我为什么自杀，这就是我自杀的理由。”
韩言建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脸上的激动之色慢慢平复，可渐趋低沉的模样，却好像让人感受到了一份比之前还要凝重的悲痛。
“在我看来，我也是一名罪人。”
“唐琛被法律所裁决，就轮到我自己裁决我自己了。或者这个顺序交换一下，我先裁决自己，法律再裁决唐琛。”
“我爱佩心，但我没办法原谅我。我没办法容许自己无视她曾帮助唐琛犯下的罪行。”
“所以我当时潜意识里的想法也许并没有洛先生你修饰得那么美好。”
“我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逼迫佩心去举发唐琛。”
“另一方面，我真的累了，我想死了。”
“庆幸的是，我死了之后，‘同行计划’里的隐患也都被清除了。”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洛先生你。你帮我料理好了身后事，让我可以放下心，抛掉这一切。”
言及至此，就无需再多赘言了。
韩言建做了个深呼吸，他眼眶发红，对洛封重新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
“现在，洛先生明白了吗？”
洛封一语不发地盯着他，几秒后，默然颔首，接着目光又忽然转向了木桌上那两个空空如也的茶杯，问道：“这茶，到底是什么？”
洛封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韩言建在听后，脸上的笑容，却似乎愈发灿烂起来。
他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个洛封非常熟悉的名字：“孟婆汤。”
“你——”
“只有我喝的，才是孟婆汤。你喝的，的确是茶。龙蜒茶。”
不等洛封再说什么，韩言建就抬手打断了他，微笑着说道：“传言地府奈何桥边，有神孟婆，手烹一碗茶汤，可尝人间滋味。但实际上，既要忘却前尘，什么滋味都没有，什么滋味都尝不到，这才是真的。地府使者，永堕无间，没有前生，没有来世，所以我趁着我这一世最后的一点时间，特地赶来见你，谢你了我遗憾。从此之后，自你我走出这道门，再相见，我们便不相识。”
听了韩言建这番话，洛封就怔怔地看着他。
良久无言。
最终，他才徐徐吐了口气，释然地笑了笑，对韩言建示意地点点头。
韩言建见况，亦笑着颔首回礼。
随后，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转身，走进了属于了自己的那道门里。
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
人声落下，满室阒然。
随着香炉上那根黑香的最后一截飘散在空中，桌上的两只茶盏也被冥冥中的某只手给收走了一般，凭空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