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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临市浅滩区市属3号零件加工厂1号宿舍大院白寅宿舍内
白寅从包装盒中拿出界盔。这个沉甸甸的全覆式金属头盔面上泛着淡蓝色的反光,其形如一颗仅粗略雕琢出眉弓、鼻梁、耳部和嘴部的人头雕像,在头顶和眉心的位置各有一处凹陷,上面覆盖着一块透明的水晶;当手触碰到眉心的那块水晶时,其中的顺时针螺旋状纹理亮起白光,凭空投射出一幅全息影像。这影像正是界的介绍界面,同时,头盔开始播放介绍语音,“亲爱的‘临界者’,欢迎来到探索未来的旅程,界将为您展开人类意识的无限空间。每天夜里零点,这里准时开放,请您做好迎接全新人生的准备;同时请勿担心,在界中遨游的同时,界盔会保证您处在6小时的深度睡眠中,让您的精力更为充沛。”话毕,界盔开始从“口部”的缝隙处展开,可以看见头盔内部除了支撑脖颈及后脑的几处靠垫外,布满了突起的金属触点。
“叩叩叩……叩叩叩……”白寅的观察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白班长,火锅都准备好了,您快来吃吧!”,门外的张大妈唤道。
“好!来了。”已答应共进晚餐的白寅只得暂且放下界盔,穿上外套,下了楼。顺着楼梯往下,烟火气扑面而来。一张圆桌在院中央放着,王大妈、田恬、张大妈和李大爷环桌而坐,桌面上叠放着各式火锅食盒,围绕其中的鸳鸯锅里翻腾着红白两色锅底。辣椒素和油脂的香气总能让人感到温暖,而更暖的是那已团团坐齐的两家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人间气味,那是白寅不曾感受过的。
“哎哟,白班长来啦,来,您坐田恬旁边。”正向锅中下着羊味肉卷的王大妈张罗着白寅入座,“这肉卷马上就好,您先来点丸子。”她捞起锅里已煮好的丸子,盛到了白寅的碗中,“来,虾丸、墨鱼丸和猪肉丸子,芝麻酱可吃得惯?”
“可以,可以。”
“嗯!好吃!”嘴里嚼着丸子的李大爷叹道,“这食物啊,可真有意思,我年轻那时总觉得吧,自己吃进嘴里的会吃一辈子,就像老祖宗已经吃了几千年的那样,不会改变,除了跟我小时候相比,肉臭了点,鱼虾腥了点,不会改变。”
“这老头子又开始啦。”张大妈为自己的老伴斟满了酒,“你啊,多喝点,少说点话。”
李大爷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没想到,这时代更有意思,几千年的东西,就在这几十年间,说没,就没啦。那鲜甜的鸡鸭牛羊肉啊,变成了‘羊味’肉卷;这粮食酿的酒啊,变成了调味酒精饮料;瓜果蔬菜变成了奢侈品,我们老百姓就只能吃吃药片;那河鲜、海鲜呐,直接就没了!谁曾想,唯一没有变的,竟是这各种丸子,这味道和我小时候吃过的可没区别,你说说,这说明了什么?”
张大妈着急地拍了拍李大爷的肩膀,“嗨!你又要开始扫兴了是吧?”
田恬倒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李大爷就像一本历史书。”
“你说对喽,闺女!历史这门学问呐,算是扬眉吐气了,我们人呐,终于真正地开始学习历史的教训咯!”
张大妈赶忙给王大妈使了眼神。
收到讯号的王大妈轻轻顶了下田恬的手臂,示意她别起哄,并急忙转移话题,“白班长,这火锅吃得可习惯?”
“好吃,好吃!”白寅微笑着答道。
“辣的能吃吗?还不知道白班长您家乡是哪呐。”王大妈开始在红油锅底中涮肉。
“能吃,我从小就在部队里长大,我们部队在四川。”白寅答道。
“那可太好了,我还担心准备的菜不合您胃口呐!”王大妈笑着将辣锅中的肉夹到了白寅碗中,“部队里可常吃火锅啊?”
“不常,我们吃得简单,以强化训练成果为主。”
“所以说军人是真了不起!”顺着话头,李大爷又找着了说话的机会,“吃饭那纯当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吃,不像我们普通百姓,为了吃而吃,那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就太大了!那罪过……”
“嗨!怎么哪哪都有你呢?”张大妈绷不住了,干脆一下打在了李大爷肩上。
白寅急忙劝道:“哈哈哈,不碍事,不碍事,我也喜欢听李老师说话。”
这一声称呼让张大妈慌张不已,“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白班长,您这‘老师’一叫,他可就没完没了了!”
李大爷可真来劲了,权当没听到张大妈的话,站起身来,拿起酒瓶便往白寅的杯中倒酒,“姜太公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然管我叫‘老师’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来!小白!快陪我喝一杯,咱俩像父子一样喝一杯!”
张大妈完全拦不住老伴了,“来劲了是吧?你还占人便宜!那古代的老师和现代的老师是一回事吗?”
李大爷还不忘狡辩道:“你别管别人,那在我这就是一回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其乐融融。白寅在吃饭期间认认真真地看着席中每一个眉开眼笑的人,用力感受着他在十年间错过的一切。他也接过李大爷倒来的酒,一饮而尽,他在心中默默致谢:“队长,谢谢!”
东临市观海区德迅科技有限公司
已过晚餐的时间。这间位于东临市中段——俯瞰全市的观海区的公司仍然保持着运转,会议室中的高管们还在就年末的公司业绩商谈着来年的业务规划。
会议室的桌椅呈圆环状,圆环中央投射的全息影像中显示着德迅公司本年的业绩报表,正站在影像前的是董事长秘书刘莺,一个穿着淡灰色修身职业西装裙,有着一袭长卷发和姣好姿容的年轻女性。她在作报告时还不忘时不时地用手撩动着自己的长发,“目前本公司服务器业务占据5%的国际市场份额,仍保有较高的领先性……”她看向席中负责服务器业务的魏明范,并以点头微笑示意。
魏明范,他是个连睡觉都在微笑的中年男性,脸上深深地刻着两道法令纹,他慵懒地靠在办公椅上,得意地环视着席中众人。
“但在界的软硬件研发和供给业务上仅占有1%的国际市场份额……”刘莺语调一沉,负责软硬件业务的李志铭立刻就转头瞪向了旁座的赖昌盛,油头粉面的他连生起气来都显得油腻;赖昌盛则是憋着股气,憋得他胖胖的脸都要拧巴在一起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董事长陆正德。
刘莺继续说着:“其中,软硬件产品供给量虽然持平国际市场水准,但由于基础技术研发和供给项目相较上一财年并无明显进展,产品部门仍需以高价向国外购买基础技术,这也直接导致整体的软件产品业务还处在亏损之中。”
陆正德是个长得还算白净的中年男性,梳着整齐的油头,长方型脸,戴着长方形镜片的无框眼镜,单眼皮,圆筒一般的鼻梁连着丰满的鼻头,鼻子下是薄薄的嘴唇。他只是冷冷地直视着赖昌盛的眼睛,这眼神中并没有指责或不快的情绪,就只是单纯看着。
但在赖昌盛眼中,这眼神中可是充满了轻蔑,他慢慢攥紧了双拳,压抑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直到刘莺有些“不懂事”地问道:“关于下个财年基础技术的研发方面,赖总是否已经有了更新的规划?”“规划?不给钱能规划什么!”赖昌盛敲桌而起,这一动作让他矮胖身体上的肉都抖了起来。
李志铭坐不住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指着赖昌盛质问道:“研发费是短你了吗?还是工资少给了?你们基研部门已经拿着最多的经费,拿着最高的工资了,还不满足吗?我们部门的孩子们拿着你们一半的工资,每天加班加点地干着,你们倒好,什么都研发不出来,还每天朝九晚五地准点下班!”
“工资能有多少?你们拿着提成还在乎工资?产品供给量能说明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噢,把别人做的东西拿过来,改一改换张皮就敢卖?一款产品不到一年就下架,不停地上新产品,我们基研部门能跟得上?亏损倒成了我们的责任了?你们有哪款产品回过本了?加班加点是吧?加班加点搞抄袭那不太容易了,连脑子都不用动!还拿着加班费!我们按时下班,那是不想增加公司负担,我们的工程师哪一个不是回到家里自己加班的?”赖昌盛狂吐苦水,一阵质问,操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更是重重地将水杯砸在桌上,指着陆正德,“公司这种按销售额提成,按部门划分成本责任的做法本就不合理,只看数据不看具体情况的管理态度更是让人心寒!”
“你竟敢!”李志铭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李总~”魏明范坐直了起来,整了整自己西服的领子,“老赖那是确实受了委屈,他发发火也就好了,您怎么也跟着了?”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会议室墙边的柜子上拿起热水壶,再走到李志铭旁边,一边为他倒满杯中水,一边轻拍了他的肩膀,“坐,坐,消消气。”李志铭暂且压下怒火,坐了下来。
“而且人老赖说的也有道理,本是同根生嘛,独自承担责任确实委屈了他,”他说着又走到赖昌盛身边,帮他扶起了水杯,倒满了水,“当然,我看呐,应该是唐总在财务报表中体现得不够清晰,小刘又没表达清楚,我看是误会,都是误会而已。”赖昌盛也暂且压住怒火,叉着双手坐了下来。
一旁的财务总监唐韵急忙表态,这个还算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性瞟了一眼李志铭,“不,我的报表已经体现得非常清晰了,横向对比市场所有同类型公司,我们基研部门的研发经费已位列第三,但始终未研发出拥有足够竞争力的基础技术,这直接导致了产品部门只能……”
“好了!”陆正德发声了,他扶了下眼镜,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关了吧,”刘莺闻声便关闭了报表影像,“说来说去,是钱的问题,”他看窗外的浅滩区方向,看着黑暗海面背景下的东临市,“当下的时代,钱还重要吗?我们应该向着宇宙,只看未来,”他回过身看着赖昌盛,“‘谁能啃下最硬的基础技术,谁就能拿下界的未来,拿下人类的未来,拿下宇宙的未来!’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
赖昌盛紧紧交叉着的双手松开了。
“昌盛,你从这公司成立的时候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了,而且你也拿着除我以外最高的股份了,为什么还在谈钱?”陆正德的语气急落,显露出一丝的无奈。
赖昌盛急忙解释道:“陆董,基础技术的研发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功的,但……”他急得脸都憋红了,最终还是决定把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这过程里我们真的快熬不住了!我也是人,我手下的工程师也是人,我们的工资刚刚好够养家糊口啊!我们也希望能到界中去享受一下、娱乐一下、放松一下,去活得像个人一样!”
唐韵在旁冷冷一言,“作为研发资源,你们部门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拿到公司发放的界盔了,不是吗?”
他听着这话更是着急了,几乎以祈求的眼神看着陆正德,“可我们……可我们除了做科研,什么都不会啊!我们没有别的技能在界中赚到界币,没有界币,还怎么体验,每天进去干发呆,还怎么搞研发?”
“哈哈哈……”唐韵直接讥笑了起来,而这一笑让她的鱼尾纹原形毕露,“好笑!那就是你们自己的……”
“行,”陆正德一点也不想再继续讨论眼下的小问题了,“现在开始,你让所有的工程师都回到公司加班,按法律法规计算加班费,另外,按照你们投入工作的专注程度来计算并发放奖金!而且,回溯今年一整年,计入年终奖金,”他的目光转向唐韵,“唐韵,我会安排监控部门的主管将数据给到你,会后你立刻着手重新计算基研部门的奖金。今晚发放!”
“这……”唐韵直感到不可理喻。
陆正德可不打算再让她多嘴,他接着看向李志铭,“并且,基研部门正式脱离产品部门,所有基础技术的购买费用由产品部门独自承担。”
“这,我……”李志铭直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赖昌盛你记住,我要的,不是味觉解码、触觉解码或视觉解码这些长链路的基础技术,我要的,是最底层的,最接近界的根基的,意识根源的解码技术!而且,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会议室中没有人再敢有任何的意见。
赖昌盛低头思索了一会,“好!如果做不到,我会主动辞职,无条件放弃所有股权!”
“散会!”话毕,陆正德便回过身继续看着窗外,一点也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会议室中的任何人,反倒是窗外黑暗中的灯火更能温暖他内心的孤独。
赖昌盛即刻转身离去,在许下承载着自己半生辛劳的“对赌协议”后,他整个人反而松弛下来了,他小步快跑,就像个活泼的胖小子一般,他只想尽快将此“捷报”告知部门中的每一个工程师,并带领大家全情投入到工作中,当然,“对赌”的事他只会自己咽下。
唐韵挂着一脸怨气离去,这是自然的,她要在临近春节的时候继续加班了,关键是要为了他人的奖金而加班,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
李志铭还杵在原地,试图挽回些什么,他的双手在身前慌张地摆动着,连手指都僵硬了,他试图要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演讲,但脑子里却始终蹦不出个字来。
“走吧,兄弟,”魏明范走来,一把钩住他的肩膀就拉着他离去,“说什么都没用了,你难道还不懂老板的心思吗?”
待到二人走出会议室,李志铭才稍稍放开了音量,“这让我怎么懂?而且魏哥!”他挣脱开魏明范的手,指着他的鼻子,“你我兄弟一场,我可真把你当哥,你怎么能帮着他说话呢?”
魏明范笑开了,“哎哟~弟弟!这,就是老板的心思了,”李志铭则是听得一头雾水,“老赖啊,多少年了?每次的研发都被人占了先机,这么多年了,除了他最早的那个发明,一个专利都没干下来,对吧?但老板也难做啊,他可是‘开国功臣’,直接开了,不合适,那只会让其他人寒心,所以啊,这不刚好借着这次机会,逼着他自己签了这‘投名状’,总之,我看老板是想好聚好散。”
“要是这么说……但我怎么办啊?”李志铭还是捋不清状况,“这听着怎么像也要和我好聚好散啊?我多不容易才联合唐韵推进了成本责任的事,这一下就白瞎了?合着我这么多年都白陪了?你知道那老女人……”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嘘,嘘,”魏明范按住了李志铭,“小声点!人还没走远呐!”
李志铭闻声而止,慌张地左顾右盼起来。
“你叫我声哥,我也不瞒着你,弟弟,”魏明范凑近了些,李志铭则是竖起了耳朵,“要说老板想换掉你,也有可能。”
“哎~那我……这……”魏明范这一句话可差点让李志铭急哭了。
“但别急,”魏明范安抚道,“这也是个机会,既能让你向老板证明自己,又能摆脱唐韵。”
“这怎么可能?你知道那些专利技术有多贵啊?想要单靠产品来回本谈何容易?做一款长期的产品那……”李志铭急切地说着,记得都忘了咽口水,“那太难了!”
“哎,有哥哥在嘛,技术我不懂,但专利技术不都是人在卖吗?人嘛,就是我的专业了,”魏明范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轻拍了拍李志铭的肩,“我在界里刚好有个项目,你今晚啊,来斗争壁垒俱乐部找我!”
会议室中,门后的刘莺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轻轻地将门反锁,轻轻地走到陆正德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你怎么了?”
“孤独……”这是实话,陆正德的话声中难掩落寞之意。
“你还有我……”刘莺抱得更紧了,“今晚别回去了,陪我好吗?”
陆正德轻抚刘莺的手,“今晚不行……”他想要轻柔地松开她的手,但她的手却抓得更紧了。
“你是不是变心了?是不是想回到她身边了?”刘莺话带哭腔。
“怎么会……”
“多久了,你多久没有陪我了?”刘莺忍不住了,她啜泣着,“我知道你工作忙,但你带上界盔,到我那过夜,不也一样吗?”
“你知道那是不行的,太危险了,”陆正德的手转而轻握住了她的手,“很快,很快就好了……”
“那在界里呢?为什么你从来不让我知道你在界里是谁?呜……”是埋怨也是悲伤,她直接哭出了声。
“你知道我们公司正在低谷中,我需要在界中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才能帮公司度过难关,这很重要,因为这公司既是我的未来,也是你的未来,”陆正德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再忍忍,我答应你,等这事完成了,我就去找你。”
东临市浅滩区市属3号零件加工厂1号宿舍大院白寅宿舍内
酒后欢声,尽是笑语。在与邻里互道晚安后,白寅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他的脸上还留着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不会因为突然间的独处而消失的笑。他好像突然有了力量,可以去面对那逃避已久的内心,那封锁在小铁盒中的内心。打开藏在床下,布满灰尘的小铁盒,他拭去尘埃,小心开启,在其中的,是他与特战队的合照,他轻抚着照片中每一个人的笑脸,“遗失的……记忆。”他转头看向桌子上的界盔。也许,答案真有可能存在其中,而时间也正好接近了零点。
在同一时间,处在不同空间的赖昌盛、李志铭和魏明范都拿起了自己的界盔,就像东临市及其所在时区中所有拥有界盔的人一样。
东临市观海区陆正德住宅
陆正德缓步走下楼梯,进入了地下室,那里只有一扇厚重的防盗门,这扇门锁着的是一个可以隔绝外部侦测手段的封闭房间。他怀着沉重而坚定的复杂心情,开启了门,在门后的房间内,摆放着一张躺椅,躺椅上放着他的界盔。
白寅从包装盒中拿出界盔。这个沉甸甸的全覆式金属头盔面上泛着淡蓝色的反光,其形如一颗仅粗略雕琢出眉弓、鼻梁、耳部和嘴部的人头雕像,在头顶和眉心的位置各有一处凹陷,上面覆盖着一块透明的水晶;当手触碰到眉心的那块水晶时,其中的顺时针螺旋状纹理亮起白光,凭空投射出一幅全息影像。这影像正是界的介绍界面,同时,头盔开始播放介绍语音,“亲爱的‘临界者’,欢迎来到探索未来的旅程,界将为您展开人类意识的无限空间。每天夜里零点,这里准时开放,请您做好迎接全新人生的准备;同时请勿担心,在界中遨游的同时,界盔会保证您处在6小时的深度睡眠中,让您的精力更为充沛。”话毕,界盔开始从“口部”的缝隙处展开,可以看见头盔内部除了支撑脖颈及后脑的几处靠垫外,布满了突起的金属触点。
“叩叩叩……叩叩叩……”白寅的观察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白班长,火锅都准备好了,您快来吃吧!”,门外的张大妈唤道。
“好!来了。”已答应共进晚餐的白寅只得暂且放下界盔,穿上外套,下了楼。顺着楼梯往下,烟火气扑面而来。一张圆桌在院中央放着,王大妈、田恬、张大妈和李大爷环桌而坐,桌面上叠放着各式火锅食盒,围绕其中的鸳鸯锅里翻腾着红白两色锅底。辣椒素和油脂的香气总能让人感到温暖,而更暖的是那已团团坐齐的两家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人间气味,那是白寅不曾感受过的。
“哎哟,白班长来啦,来,您坐田恬旁边。”正向锅中下着羊味肉卷的王大妈张罗着白寅入座,“这肉卷马上就好,您先来点丸子。”她捞起锅里已煮好的丸子,盛到了白寅的碗中,“来,虾丸、墨鱼丸和猪肉丸子,芝麻酱可吃得惯?”
“可以,可以。”
“嗯!好吃!”嘴里嚼着丸子的李大爷叹道,“这食物啊,可真有意思,我年轻那时总觉得吧,自己吃进嘴里的会吃一辈子,就像老祖宗已经吃了几千年的那样,不会改变,除了跟我小时候相比,肉臭了点,鱼虾腥了点,不会改变。”
“这老头子又开始啦。”张大妈为自己的老伴斟满了酒,“你啊,多喝点,少说点话。”
李大爷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没想到,这时代更有意思,几千年的东西,就在这几十年间,说没,就没啦。那鲜甜的鸡鸭牛羊肉啊,变成了‘羊味’肉卷;这粮食酿的酒啊,变成了调味酒精饮料;瓜果蔬菜变成了奢侈品,我们老百姓就只能吃吃药片;那河鲜、海鲜呐,直接就没了!谁曾想,唯一没有变的,竟是这各种丸子,这味道和我小时候吃过的可没区别,你说说,这说明了什么?”
张大妈着急地拍了拍李大爷的肩膀,“嗨!你又要开始扫兴了是吧?”
田恬倒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李大爷就像一本历史书。”
“你说对喽,闺女!历史这门学问呐,算是扬眉吐气了,我们人呐,终于真正地开始学习历史的教训咯!”
张大妈赶忙给王大妈使了眼神。
收到讯号的王大妈轻轻顶了下田恬的手臂,示意她别起哄,并急忙转移话题,“白班长,这火锅吃得可习惯?”
“好吃,好吃!”白寅微笑着答道。
“辣的能吃吗?还不知道白班长您家乡是哪呐。”王大妈开始在红油锅底中涮肉。
“能吃,我从小就在部队里长大,我们部队在四川。”白寅答道。
“那可太好了,我还担心准备的菜不合您胃口呐!”王大妈笑着将辣锅中的肉夹到了白寅碗中,“部队里可常吃火锅啊?”
“不常,我们吃得简单,以强化训练成果为主。”
“所以说军人是真了不起!”顺着话头,李大爷又找着了说话的机会,“吃饭那纯当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吃,不像我们普通百姓,为了吃而吃,那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就太大了!那罪过……”
“嗨!怎么哪哪都有你呢?”张大妈绷不住了,干脆一下打在了李大爷肩上。
白寅急忙劝道:“哈哈哈,不碍事,不碍事,我也喜欢听李老师说话。”
这一声称呼让张大妈慌张不已,“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白班长,您这‘老师’一叫,他可就没完没了了!”
李大爷可真来劲了,权当没听到张大妈的话,站起身来,拿起酒瓶便往白寅的杯中倒酒,“姜太公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然管我叫‘老师’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来!小白!快陪我喝一杯,咱俩像父子一样喝一杯!”
张大妈完全拦不住老伴了,“来劲了是吧?你还占人便宜!那古代的老师和现代的老师是一回事吗?”
李大爷还不忘狡辩道:“你别管别人,那在我这就是一回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其乐融融。白寅在吃饭期间认认真真地看着席中每一个眉开眼笑的人,用力感受着他在十年间错过的一切。他也接过李大爷倒来的酒,一饮而尽,他在心中默默致谢:“队长,谢谢!”
东临市观海区德迅科技有限公司
已过晚餐的时间。这间位于东临市中段——俯瞰全市的观海区的公司仍然保持着运转,会议室中的高管们还在就年末的公司业绩商谈着来年的业务规划。
会议室的桌椅呈圆环状,圆环中央投射的全息影像中显示着德迅公司本年的业绩报表,正站在影像前的是董事长秘书刘莺,一个穿着淡灰色修身职业西装裙,有着一袭长卷发和姣好姿容的年轻女性。她在作报告时还不忘时不时地用手撩动着自己的长发,“目前本公司服务器业务占据5%的国际市场份额,仍保有较高的领先性……”她看向席中负责服务器业务的魏明范,并以点头微笑示意。
魏明范,他是个连睡觉都在微笑的中年男性,脸上深深地刻着两道法令纹,他慵懒地靠在办公椅上,得意地环视着席中众人。
“但在界的软硬件研发和供给业务上仅占有1%的国际市场份额……”刘莺语调一沉,负责软硬件业务的李志铭立刻就转头瞪向了旁座的赖昌盛,油头粉面的他连生起气来都显得油腻;赖昌盛则是憋着股气,憋得他胖胖的脸都要拧巴在一起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董事长陆正德。
刘莺继续说着:“其中,软硬件产品供给量虽然持平国际市场水准,但由于基础技术研发和供给项目相较上一财年并无明显进展,产品部门仍需以高价向国外购买基础技术,这也直接导致整体的软件产品业务还处在亏损之中。”
陆正德是个长得还算白净的中年男性,梳着整齐的油头,长方型脸,戴着长方形镜片的无框眼镜,单眼皮,圆筒一般的鼻梁连着丰满的鼻头,鼻子下是薄薄的嘴唇。他只是冷冷地直视着赖昌盛的眼睛,这眼神中并没有指责或不快的情绪,就只是单纯看着。
但在赖昌盛眼中,这眼神中可是充满了轻蔑,他慢慢攥紧了双拳,压抑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直到刘莺有些“不懂事”地问道:“关于下个财年基础技术的研发方面,赖总是否已经有了更新的规划?”“规划?不给钱能规划什么!”赖昌盛敲桌而起,这一动作让他矮胖身体上的肉都抖了起来。
李志铭坐不住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指着赖昌盛质问道:“研发费是短你了吗?还是工资少给了?你们基研部门已经拿着最多的经费,拿着最高的工资了,还不满足吗?我们部门的孩子们拿着你们一半的工资,每天加班加点地干着,你们倒好,什么都研发不出来,还每天朝九晚五地准点下班!”
“工资能有多少?你们拿着提成还在乎工资?产品供给量能说明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噢,把别人做的东西拿过来,改一改换张皮就敢卖?一款产品不到一年就下架,不停地上新产品,我们基研部门能跟得上?亏损倒成了我们的责任了?你们有哪款产品回过本了?加班加点是吧?加班加点搞抄袭那不太容易了,连脑子都不用动!还拿着加班费!我们按时下班,那是不想增加公司负担,我们的工程师哪一个不是回到家里自己加班的?”赖昌盛狂吐苦水,一阵质问,操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更是重重地将水杯砸在桌上,指着陆正德,“公司这种按销售额提成,按部门划分成本责任的做法本就不合理,只看数据不看具体情况的管理态度更是让人心寒!”
“你竟敢!”李志铭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李总~”魏明范坐直了起来,整了整自己西服的领子,“老赖那是确实受了委屈,他发发火也就好了,您怎么也跟着了?”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会议室墙边的柜子上拿起热水壶,再走到李志铭旁边,一边为他倒满杯中水,一边轻拍了他的肩膀,“坐,坐,消消气。”李志铭暂且压下怒火,坐了下来。
“而且人老赖说的也有道理,本是同根生嘛,独自承担责任确实委屈了他,”他说着又走到赖昌盛身边,帮他扶起了水杯,倒满了水,“当然,我看呐,应该是唐总在财务报表中体现得不够清晰,小刘又没表达清楚,我看是误会,都是误会而已。”赖昌盛也暂且压住怒火,叉着双手坐了下来。
一旁的财务总监唐韵急忙表态,这个还算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性瞟了一眼李志铭,“不,我的报表已经体现得非常清晰了,横向对比市场所有同类型公司,我们基研部门的研发经费已位列第三,但始终未研发出拥有足够竞争力的基础技术,这直接导致了产品部门只能……”
“好了!”陆正德发声了,他扶了下眼镜,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关了吧,”刘莺闻声便关闭了报表影像,“说来说去,是钱的问题,”他看窗外的浅滩区方向,看着黑暗海面背景下的东临市,“当下的时代,钱还重要吗?我们应该向着宇宙,只看未来,”他回过身看着赖昌盛,“‘谁能啃下最硬的基础技术,谁就能拿下界的未来,拿下人类的未来,拿下宇宙的未来!’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
赖昌盛紧紧交叉着的双手松开了。
“昌盛,你从这公司成立的时候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了,而且你也拿着除我以外最高的股份了,为什么还在谈钱?”陆正德的语气急落,显露出一丝的无奈。
赖昌盛急忙解释道:“陆董,基础技术的研发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功的,但……”他急得脸都憋红了,最终还是决定把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这过程里我们真的快熬不住了!我也是人,我手下的工程师也是人,我们的工资刚刚好够养家糊口啊!我们也希望能到界中去享受一下、娱乐一下、放松一下,去活得像个人一样!”
唐韵在旁冷冷一言,“作为研发资源,你们部门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拿到公司发放的界盔了,不是吗?”
他听着这话更是着急了,几乎以祈求的眼神看着陆正德,“可我们……可我们除了做科研,什么都不会啊!我们没有别的技能在界中赚到界币,没有界币,还怎么体验,每天进去干发呆,还怎么搞研发?”
“哈哈哈……”唐韵直接讥笑了起来,而这一笑让她的鱼尾纹原形毕露,“好笑!那就是你们自己的……”
“行,”陆正德一点也不想再继续讨论眼下的小问题了,“现在开始,你让所有的工程师都回到公司加班,按法律法规计算加班费,另外,按照你们投入工作的专注程度来计算并发放奖金!而且,回溯今年一整年,计入年终奖金,”他的目光转向唐韵,“唐韵,我会安排监控部门的主管将数据给到你,会后你立刻着手重新计算基研部门的奖金。今晚发放!”
“这……”唐韵直感到不可理喻。
陆正德可不打算再让她多嘴,他接着看向李志铭,“并且,基研部门正式脱离产品部门,所有基础技术的购买费用由产品部门独自承担。”
“这,我……”李志铭直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赖昌盛你记住,我要的,不是味觉解码、触觉解码或视觉解码这些长链路的基础技术,我要的,是最底层的,最接近界的根基的,意识根源的解码技术!而且,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会议室中没有人再敢有任何的意见。
赖昌盛低头思索了一会,“好!如果做不到,我会主动辞职,无条件放弃所有股权!”
“散会!”话毕,陆正德便回过身继续看着窗外,一点也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会议室中的任何人,反倒是窗外黑暗中的灯火更能温暖他内心的孤独。
赖昌盛即刻转身离去,在许下承载着自己半生辛劳的“对赌协议”后,他整个人反而松弛下来了,他小步快跑,就像个活泼的胖小子一般,他只想尽快将此“捷报”告知部门中的每一个工程师,并带领大家全情投入到工作中,当然,“对赌”的事他只会自己咽下。
唐韵挂着一脸怨气离去,这是自然的,她要在临近春节的时候继续加班了,关键是要为了他人的奖金而加班,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
李志铭还杵在原地,试图挽回些什么,他的双手在身前慌张地摆动着,连手指都僵硬了,他试图要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演讲,但脑子里却始终蹦不出个字来。
“走吧,兄弟,”魏明范走来,一把钩住他的肩膀就拉着他离去,“说什么都没用了,你难道还不懂老板的心思吗?”
待到二人走出会议室,李志铭才稍稍放开了音量,“这让我怎么懂?而且魏哥!”他挣脱开魏明范的手,指着他的鼻子,“你我兄弟一场,我可真把你当哥,你怎么能帮着他说话呢?”
魏明范笑开了,“哎哟~弟弟!这,就是老板的心思了,”李志铭则是听得一头雾水,“老赖啊,多少年了?每次的研发都被人占了先机,这么多年了,除了他最早的那个发明,一个专利都没干下来,对吧?但老板也难做啊,他可是‘开国功臣’,直接开了,不合适,那只会让其他人寒心,所以啊,这不刚好借着这次机会,逼着他自己签了这‘投名状’,总之,我看老板是想好聚好散。”
“要是这么说……但我怎么办啊?”李志铭还是捋不清状况,“这听着怎么像也要和我好聚好散啊?我多不容易才联合唐韵推进了成本责任的事,这一下就白瞎了?合着我这么多年都白陪了?你知道那老女人……”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嘘,嘘,”魏明范按住了李志铭,“小声点!人还没走远呐!”
李志铭闻声而止,慌张地左顾右盼起来。
“你叫我声哥,我也不瞒着你,弟弟,”魏明范凑近了些,李志铭则是竖起了耳朵,“要说老板想换掉你,也有可能。”
“哎~那我……这……”魏明范这一句话可差点让李志铭急哭了。
“但别急,”魏明范安抚道,“这也是个机会,既能让你向老板证明自己,又能摆脱唐韵。”
“这怎么可能?你知道那些专利技术有多贵啊?想要单靠产品来回本谈何容易?做一款长期的产品那……”李志铭急切地说着,记得都忘了咽口水,“那太难了!”
“哎,有哥哥在嘛,技术我不懂,但专利技术不都是人在卖吗?人嘛,就是我的专业了,”魏明范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轻拍了拍李志铭的肩,“我在界里刚好有个项目,你今晚啊,来斗争壁垒俱乐部找我!”
会议室中,门后的刘莺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轻轻地将门反锁,轻轻地走到陆正德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你怎么了?”
“孤独……”这是实话,陆正德的话声中难掩落寞之意。
“你还有我……”刘莺抱得更紧了,“今晚别回去了,陪我好吗?”
陆正德轻抚刘莺的手,“今晚不行……”他想要轻柔地松开她的手,但她的手却抓得更紧了。
“你是不是变心了?是不是想回到她身边了?”刘莺话带哭腔。
“怎么会……”
“多久了,你多久没有陪我了?”刘莺忍不住了,她啜泣着,“我知道你工作忙,但你带上界盔,到我那过夜,不也一样吗?”
“你知道那是不行的,太危险了,”陆正德的手转而轻握住了她的手,“很快,很快就好了……”
“那在界里呢?为什么你从来不让我知道你在界里是谁?呜……”是埋怨也是悲伤,她直接哭出了声。
“你知道我们公司正在低谷中,我需要在界中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才能帮公司度过难关,这很重要,因为这公司既是我的未来,也是你的未来,”陆正德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再忍忍,我答应你,等这事完成了,我就去找你。”
东临市浅滩区市属3号零件加工厂1号宿舍大院白寅宿舍内
酒后欢声,尽是笑语。在与邻里互道晚安后,白寅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他的脸上还留着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不会因为突然间的独处而消失的笑。他好像突然有了力量,可以去面对那逃避已久的内心,那封锁在小铁盒中的内心。打开藏在床下,布满灰尘的小铁盒,他拭去尘埃,小心开启,在其中的,是他与特战队的合照,他轻抚着照片中每一个人的笑脸,“遗失的……记忆。”他转头看向桌子上的界盔。也许,答案真有可能存在其中,而时间也正好接近了零点。
在同一时间,处在不同空间的赖昌盛、李志铭和魏明范都拿起了自己的界盔,就像东临市及其所在时区中所有拥有界盔的人一样。
东临市观海区陆正德住宅
陆正德缓步走下楼梯,进入了地下室,那里只有一扇厚重的防盗门,这扇门锁着的是一个可以隔绝外部侦测手段的封闭房间。他怀着沉重而坚定的复杂心情,开启了门,在门后的房间内,摆放着一张躺椅,躺椅上放着他的界盔。